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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倾覆

    审讯室里,楚瑄惊恐地佝偻着腰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活像一只受惊的家猫。

    对面,一名军装打扮的男人跷着二郎腿,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大声质问道:“说吧!这封信是受了谁的指示送到茶馆去的?”

    楚瑄哆嗦了一下,脑袋里一片茫然,嗫嚅着说:“是……是……是我父亲……”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询问对方是否搞错了什么,并向他们再三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是这帮人完全不理会他的说明,全程冷着脸把他送进了这间阴暗可怖的审讯室。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楚瑄想不到,也不敢想。对未知的恐惧使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几乎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在此地泄出谢霖的名字,以免为他也带去麻烦。

    “你父亲?”对面人似乎笑了一下,敲敲桌子,继续问:“你父亲是谁呀?”

    “是,是楚天河,楚司令……”

    “信是楚天河交给你的?”

    楚瑄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不知该不该答是。

    “说话啊!”

    对面人见他迟疑,立刻猛拍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楚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是的!”

    “好。”那人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放下腿站起来,高高在上的说,“记住了,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之后,楚瑄便被带到了一间小小的牢房里。所幸,里面虽然狭窄简陋了点,但至少是单间,而且没有像其他牢房那样脏乱破。

    不过就算是这样,对于楚瑄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来说也已经足够恶劣。他站在牢房里,呆呆的环顾四周,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坐到哪里,手脚像被冻住了似的冰凉。

    这几个小时来所发生的事情已完全超乎他的思考范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抓到这里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那封信吗?谢霖说那封信是楚司令亲手交给他的机密文件,那么里面的内容一定很重要。难道这帮人是父亲的对头,为了得到这封信所以才抓住他的吗?可是现在信已经被他们收走了,他们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呢?是想敲诈?还是以为他知道有关信里内容的情报,想要审讯逼问他?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偏巧正在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男人的哀嚎,还伴随着噼噼啪啪像是抽打人体的声响。

    这多半是在给犯人上刑吧?楚瑄惊恐的咬住下唇,身体不住颤抖,生怕下一秒就会有人过来强行把他带上刑架,用那些可怖的刑具对他进行拷打。

    天津这几日的天气并不大好,绵绵细雨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日夜飘摇,总也不见放晴。

    楚瑄裹着破旧的薄被蜷缩在墙角里,一边静静地聆听外面的雨声,一边麻木的想:已经十天了,他还有机会活着走出这里吗?

    十天里,那些抓他来这里的人倒是意外的并没有对他动刑,只是叫他出来审问过几次,问话的内容和时间也都不算长。

    可是对于楚瑄来说,像这样一直满头雾水,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并不比被上刑好受多少。那种未知的恐惧像是从黑暗中伸出来的看不见的手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脖颈,叫他呼吸困难,精神备受折磨。

    他到底是做错什么了?那帮人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他?这些话他已经问了无数遍,可是永远都得不到回答。

    “喂,你。”牢门忽然被人打开,外面一名军装男子冲楚瑄偏了偏头,说:“出来。”

    楚瑄愣愣的抬头看他一眼,松开被子依言走了过去,心想,又要开始审讯了吗?

    那人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带着楚瑄左转右转,最后却是一路走到了大门前,把门推开,转头对他说:“好了,你走吧。”

    楚瑄僵在原地没有动。他这是,被释放了?可以回家了?

    不等他发出疑问,门外头便冲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将他一把搂入怀中。

    “雪桥!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动手?”

    楚瑄愣过一秒,抬手回抱住那个坚实而熟悉的身躯,颤抖着声音答:

    “我没事。我好想你,哥……”

    楚钰抱着他纤瘦娇弱的弟弟,心里一阵痛一阵怜,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汹涌的感情,放开手,摸了摸楚瑄的脑袋,说:“没事就好。走吧,哥带你回家。”

    楚瑄抽噎着点了点头,用手去抹眼泪,结果却泪水混合灰尘糊了一脸肮脏的道道,看上去更加狼狈不堪。

    一路上,兄弟两个坐在一起均是无言。楚瑄是连日来惊吓太过,不愿再想,不愿再问;楚钰则是根本无从开口,不知该从哪里讲起才好。

    直到下了车,楚钰带着楚瑄走到一栋小白楼前,打开门要他进去时,楚瑄才停住脚步,惶惶然的问:

    “哥,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楚钰心里又痛了一下,但在弟弟面前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现出来,只低低的说:

    “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别傻站着了,快点进去吧。”

    楚瑄不动,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仓皇的问他:“爸爸呢?”

    “父亲生病了,在槐树山庄养病,我们明天再去探望他。”

    “那……谢霖呢?”

    听到那两个字,楚钰的面目禁不住扭曲了一下。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半晌他才再度舒展开面容,拉住楚瑄的手腕,低声说:“别问了。你先洗个澡,好好吃顿饭,然后上楼睡一觉吧。”

    楚瑄由他带着,像是踩在泥沼里似的,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的进去了。面前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在他被囚禁的十天里,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导致这变化的原因,他既想知道,却又朦朦胧胧的不敢知道。

    好歹安抚弟弟暂且睡下,楚钰拎着一瓶洋酒瘫坐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好久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没想到楚家这艘大船竟然也会有倾覆的这一天。

    那封所谓楚司令的“亲笔信”伪造的相当成功,字迹几乎一模一样不说,连遣词造句也与楚司令本人别无二致,甚至还盖有楚司令的印章。而楚瑄当天的送信,无论是时间、衣着还是暗号,竟也均与此前情报局所得到的情报完全一致。在如此人证物证俱在,且外部刻意给他们制造压力的情况下,即使楚司令的确清白无辜,却也百口莫辩,被强行扣上了“通共反党”的罪名。

    作为此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谢霖使出了相当的一副好手段。他先是算准了楚瑄没有心机,对他的话毫不怀疑,之后又料到楚钰和楚司令绝不可能置楚瑄于不顾,便明里暗里以楚瑄的安全相要挟,使他们没有余裕慢慢应对,最终只能选择弃车保帅,让楚司令引咎卸任,以保住楚钰这边的一小部分势力。

    重重打击之下,楚司令昨日不幸中风,虽不是太过严重,可是也不得不卧床休息数日。于是一下子,内外的担子便全部压在了楚钰这个大哥身上,使他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身心俱疲。

    大口灌下几口烈酒,楚钰打了个酒嗝,又想起方才神情恍惚的弟弟,心情由疲转怒,忍不住狠狠地锤了一下沙发垫——垫子够软,可以使劲锤也不发出声音,不至于惊醒楚瑄。

    他早就看出谢霖这小子不像什么好东西,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坏,做得这么绝!哼,这次成功撂倒了楚家,那小子应该能分到不少油水吧?

    胡思乱想间,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是他的副官沈靖羽从外面回来,见他瘫在沙发上喝酒,便忍不住皱眉提醒道:“军座,你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办,当心醉酒误事。”

    楚钰摆了摆手,回:“我心里有数,这点酒还不至于灌醉我。来,你也喝点。”

    沈靖羽依言坐到沙发上,但并不喝酒,反而顺手拿走他的酒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轻声说:“别喝了,你也早点睡吧。雪桥已经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在楼上休息呢。”楚钰一口喝光杯里的水,放下杯子,拍拍沈靖羽的肩,说:“这几天也辛苦你了。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沈靖羽“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一如既往的稳重沉静。

    以前楚钰总嫌他像个木头人,波澜不惊,没有“人气儿”,可是此时此刻却忽然发觉他的稳和静竟是如此和谐,令人心安。

    之后的发展果然大致如楚钰所料。楚司令倒台后,中央委派了新人来接替他的位置,而他此前的大半势力均被几名反骨仔连同外人瓜分殆尽。谢霖意外地没有选择留在本地,也没有顺势抱上傅振中的大腿去热河,而是再次回到山东,去济南的一支部队做了军长。

    楚瑄一开始并不相信谢霖真的做了背信弃义的小人,多次试图联系他,想要跟他问清楚,可是却一直无法如愿以偿。

    楚钰劝他把那家伙忘了,以后不要再想,可他根本做不到。他真的无法想象,那个一直以来跟他亲亲密密爱意缠绵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变脸了呢?即使楚钰跟他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一切事实都证明了谢霖就是个万恶不赦的叛徒,他也总是心存一丝侥幸,觉得说不定那人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某一次,他在家里坐不住,亲自跑去济南找谢霖,却正巧遇见他携着一名女伴往酒店房间里走,显然是准备去寻欢作乐、纵享春宵。

    被突然出现的楚瑄拦下质问,谢霖先是惊讶,而后毫不在意的轻松笑笑,问,雪桥,你怎么在这里?来济南玩吗?

    楚瑄紧盯着他搂在女伴细腰上的手,面色发青,目眦欲裂。可饶是这样,谢霖也没有分毫动摇,甚至还催促说,如果没什么事他就先失陪了,等晚点有时间了再出来陪楚瑄逛街吃饭。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场景,其中的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这些日子以来,楚瑄一直蒙在头上不肯摘掉的遮布此时此刻被谢霖亲手撕的粉碎,逼迫他只能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意外地,楚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苦和愤怒,反而是一股浓重的嘲讽感自心底油然而生,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一样滑稽可笑。

    最后的最后,他不死心,又追问说,子诚,难道你对我一直都是欺骗,从未有过一刻真心吗?

    谢霖顿了一秒,没答话,只露给他一个怜悯而讽刺的微笑。

    于是楚瑄便连夜回了天津,从此再不提起这人。

    再后来,楚天河携爱妻远渡英国,再不管国内诸事。而过了大概短短不到一年,陷害他的主谋傅振中则是被自己的义子开枪打死,冀热平津一带的局势变得再度混乱起来。

    楚瑄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受了刺激,一改当年四处游玩的纨绔行径,执意进入军中学习,虽然体能方面总是过不了关,但其他方面倒也算学得有点样子,至少给楚钰当个文员秘书算是堪用。

    而当初被谢霖挤兑走的南开学生陆卫明,不知何时也参了军,并在得知楚瑄遭遇后,毛遂自荐主动投了过来,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多少也派上了些用场。

    楚瑄本以为从此以后算是彻底剪断了与谢霖的联系,可是没想到,初夏时上头一纸调令,要楚钰率部队前去山东协助剿共,而山东那头接应的军官却恰恰好正是谢霖。

    所谓冤家路窄大概便是此意。两人相遇,谢霖倒是还好,楚钰却是看见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处处与他作对,话里话外都带着尖刺。如此几次之后,谢霖也不耐烦了,干脆拿他当耳旁风,战术及情报也都懒得再与他商量共享,自己一个人全权进行策划部署。

    结果,也是因为这,二人在实际行动中的协作出现了大问题,直接导致楚钰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见到病床上昏迷的楚钰,楚瑄整个人都骇得发凉。从小到大,大哥一直都是他眼里一棵挺拔的大树,任凭风吹雨打第二天依旧生机勃勃。他从来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楚钰这副苍白无力的样子,虚弱到连呼吸都轻得像一缕薄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就此中断。

    半晌之后,凉意褪去,滚烫的怒与恨翻涌上来,让他的血液都几近沸腾。沈副官没有告诉他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十成十与谢霖有关。

    谢霖,谢子诚,这个男人到底还要怎么害他才算完?

    站在楚钰的病房外,楚瑄将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划出伤口竟也浑然不知。

    他太恨了,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能生啖谢霖的血肉。如果之前他的想法还是彻底遗忘,那么现在,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个男人牢牢抓住,施以惩罚,并把他掌握在手里让他再也不能出来继续害人。